提到古法造纸,人们只知有香纸沟,却不知有白水河。其实,白水河与香纸沟毗邻而处,经白水河的沟通和滋养,两个村落不仅一衣带水,且其古法造纸之术也一脉相承,皆来自香纸沟彭氏明初入黔祖的传承。若说香纸沟隐在崇山峻岭中,那么咫尺之遥的白水河,它的闭塞就不知该如何措辞了。直到今天,人们似乎也只能沿着白水河的流淌“寻向所志”才能发现它。也正因为这样,这里仍然保留着千百年来的那份宁静与闲逸。实际上,当我离开这里时,竟然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心里,真想挖断车后那条崎岖的山路,让外面的人永远打扰不到这里的原始和古朴。如今香纸沟的古法造纸在旅游开发中几乎已难觅踪迹,白水河的造纸技艺却因地处世外桃源一般的深山密箐中得以保存下来。
白水河日夜穿村而过,滋润了这片群山环绕中的小盆地,也给抄纸的人们带来了驱动碾盘的动力源泉。为着抄纸,这里的人家都栽有竹子。偏是竹子又是极喜水性的植物,放眼望去,白水河两岸成片的竹林均吸饱了水分,翠色逼人而来。清风拂过,绿浪涌动,蔚为壮观,伴着竹林的沙沙作响,隐隐然似有金戈铁马遮天蔽日而来。
我来的时候正值雨季,素日温驯的白水河便有了一点小小的脾气,把河水都漫到阡陌的交通上来。一群小孩将裤腿挽得高高的光着脚丫在岸边戏水打闹。为着这段时间连阴雨纵得河水漫了道路,那河岸边便疏疏落落的泊着几叶扁舟,谁要是有过河的需要,或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做活,就将缆绳解了撑篙而去。水漫到的地方最深处也只能没到膝盖,那些沿河的人家推门走几步就脱鞋涉水行走。没在水中的路是他们素日走惯了的,知道脚下路的宽窄,也知道它延伸去到哪里,下脚便有了深浅,如今即便涉水而行看来也没能使他们感到有多大的不便。我却不行了,莽撞的误入几步就迷了路,不知道没在水流中道路的走势,生怕误入更深的河流中去,脚下便不敢再多迈半步,像被孙大圣使了定身法一样粘在那里动弹不得。看到四周都是漫流涌动的河水,立时便有头晕目眩之感,怀里的小鹿便也突突乱撞起来。
正没个抓寻处,忽听得“扑通”声响,两枚鸽子蛋大小的地瓜溅入身旁的水流中,腾起两朵元宝浪花,随即冒出水面顺流而去。抬头望去,见河对岸一个布依少女将两手卷作喇叭筒朝我道:“阿哥莫慌,只管跟了地瓜走去便是!”看她那背篓里满满的都是伞朵一样的东西,想是山里刚摘来的鸡枞。几枝映山红插在背篓里,娇翠欲滴,衬着她那一身干练、合身的蓝底绣花的围腰,观之可亲。说着,她反手从背篓里抓了一把地瓜,全神贯注的朝我身旁的水面掷来,我也不敢怠慢,看准了落点迈步。“扑通”之声接连响起,落点间隔恰一步左右。不禁心里暗笑,早听说白水河人家的姑娘绣花针绵密细腻,这水中的落点敢怕是那少女绣花时的针脚吧。
如此几步我便站上了干岸,正要朝她说些感谢的话头,回首望去,那少女已撑了一叶小舟翩翩而去。朦胧的水汽中飘来一串温润甜美的歌声:“李子开花一树白,哥是哪里来的客。今天初次见一面,望哥经常来作客。”“远来郎,来时匆匆去时忙,好花不得一朵戴,好酒不得一杯尝。”歌声渐至遥不可闻。河面上,十几枚地瓜荡漾成了断线的项链尾随那歌声而去……
站在一家人的院坝中望去,一条较宽的路的轮廓在水流中若隐若现,原来刚才令我进退维谷的地方前后左右均是一片坦途。一些当地人的摩托车驶过这些看似水流湍急的漫水路面,油门并不稍减,劈开一道漂亮的浪花后就涉水到了对岸。良久,那渐渐隐去的一道涟漪好似意犹未尽一般仍旧显示着那辆摩托车踏浪而去的痕迹。
原来这河水漫得恰到好处,既不使人有淹没田舍的担忧,还能使乡民们拥有了一种不同于素日的生活方式。空气中弥漫着朦胧温润的水汽。这样的季节,只要不是赶时令的活,谁都乐得在家里懒懒的过上一天。
那些散落在白水河两岸的抄纸作坊成了这里农俗的别样的景致。现在当地乡民的收入来源渐渐的也多元起来,一些人家的主要经济甚至不再来源于抄纸,然而抄纸一业作为祖祖辈辈家传的一种情结仍旧被保留了下来。
傍着河岸边的那些小作坊,百十来平米大小,不仅外观看上去是一样的,就连里面的布局也是相同的,均被划分为几个流水操作间,井然有序。我想,这每一个小车间大概就是一道抄纸的工序吧。果然,打听后知道,这些车间分别完成了古法造纸分离、打酱、抄造、干燥四个关键步骤。介绍的人说,几百年都是这几个小间,家家如此,改不得。我想,作坊内的这几个小车间的布局历史只怕不止“几百年如此”那样年青,两千年前,大概从蔡伦改进了造纸术以来便是这样。也并不是不能改动,而是这一事业经历了两千年时光的洗涤和雕琢,早已尽弃铅华。大道至简,留下的是直奔主题,一步到位的、简易实用的工序。
每个作坊中,最醒目的要数那架水碾石磨了,是用来碾轧经石灰水浸泡过后的竹子的。一直将成根的竹节碾磨成“竹渣”,越细越好,以便从里面提取纤维。光是这座水碾石磨的建造,其中就闪烁着许多勤劳智慧的光芒。
作坊里看不见任何金属构建的东西,也找不到任何现代化动力驱动的机械,就连驱动碾盘转动的动力也就近来自于傍着的那条白水河中充沛丰盈的水源。整个作坊简易中透着浑厚和粗犷,梁山好汉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场景也能相宜的。因都是几十上百年甚至更远年成家传下来的,其事业又与四大发明及文房四宝中的纸张关联在一起,故而又显得那样的古朴典雅。
只需倒退二三十年,难以想象拥有一座这样的抄纸作坊意味着多么不一般的优越生活。父亲告诉过我,大集体时,这里家家户户的抄纸作坊带动了这里昂贵的工分价值。一个劳动力在马架湾投工一天价值最高的活路,最多挣到四五毛钱的工分,那一准儿都是些最吃劳力的苦累脏活。在偏僻闭塞的白水河河沟里,抄纸坊里投工一天却能轻巧的挣到一块多两块的工分,还能不受风吹日晒。这或许也是这些作坊能够保留到今天的缘故。加之感念前人创业的艰难,谁也不愿意在自己手里丢弃这世传的祖业,从而在家谱里落个败家的名义。话又说回来,在山外面纷繁复杂的诱惑下,守住这份祖业正变得一天难似一天。
走进这里的人家,堂屋正中的供案上均都供奉着正中书写有“天地君亲师”几个大字的神案,这在我们这一带被称为“香火”。不管你是富裕抑或贫穷,堂屋正中的香火总是要有的。多少人家对城里人住的商品房不置可否,原因之一就是没个像样的堂屋供奉香火。这种农家的香火上书写的内容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无非将千百年来传说中的能庇佑农家四季风调雨顺、出入平安的诸神牌位列入四时受祭的名录,以图个祥瑞的兆头。除此,还能有个识别主人家姓氏的小小功能——从左下角书写的一个供奉先祖的香位名称就可知道这家人姓什么。然而,白水河人家香火上的书写却有了小小的不同,左下角的一个香位名称赫然便是“蔡伦先师香位”。这个香位在其它地方的香火上是没有的。
这些散在白水河两岸的作坊按照传统工艺制造的是一种叫做“钱纸”的纯竹麻、明黄色的粗糙纸张。什么叫做“钱纸”?顾名思义,那当然就是造“钱”用的纸。你要问,什么样的钱币它的纸张会出自深山老林的农家作坊里呢?那是一种千百年以来用以祭奠先人的“钱币”。因是用这种作坊里抄出的糙纸制成,于现实人们的意义那确实就是一张纸,只不过打刻上了一些古代钱币模样的钱孔而已;然而,人们偏偏又认为,于先人们来说,这就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用的钱。现实人们用的钱和先人们用的钱总得有个区别,因此只好称之为“纸钱”了。
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更有甚者还有一说为“隔山不同风,过河不同俗。”说的是风俗因地域而异,两个挨得很近的地方风俗也可能存在差别,因而又提醒人们“入乡随俗”。然而,凡我目前到过的地方,所见到过的“纸钱”,它们的样式都是一样的,颇有一种一“票”在手,“汇通天下”的意思在里面。
这些作坊里面辛苦生产出来的钱纸,最终无一例外的都得烧掉,只因千百年来纸钱的“汇款”方式永远只有“焚化”这一种模式。
置身在白水河的抄纸作坊里,细思“钱”和“纸”的关系,就变得那样的有趣和富有哲理了。首先,这两个字排列顺序的不同恰恰成就了这一行当的两个术语——“钱纸”和“纸钱”。这两个术语看似仅排字顺序不同,实则代表了这一行当中的两个不同的东西。
其次,现在人们用的钱与专给先人们用的这种纸钱也有个汇兑的关系,大约是七、八块钱兑换一斤“纸钱”。至于一斤“纸钱”在“那一边”是个什么额度,这个大概无人知晓。总之,人们在给先人们烧寄这种纸钱时是从不会吝啬的,有多少便会烧多少,那架势直如烧纸一般。但却从未见哪个烧过真币,大概活人都知道,那才是真正有用的钱。却不在乎那正在慷慨烧去的“纸”,正是用钱兑换而来。在这种情况下,“钱”和“纸”,“纸”和“钱”似乎也只是一念之差,区别也许正好就是一张钱纸的厚度。
这种钱纸的粗糙分明是制作工艺和原料成分的缺陷所致,然而千百年来用它制成的纸钱就是这种质地,就是这样粗糙。谁要是别出心裁提高一下制作工艺,使得钱纸光滑细腻起来,用它制造出来的纸钱必被视为“机器纸”,是“假币”,无人问津。
青年时期的父亲曾是个制“钱”工,被马架湾一寨幽默的人们戏称为“银行行长”。他每天徒步要来白水河挑两三趟钱纸。翻山越岭,涉水过河,一次往返足有十一、二公里。在家里雇工,将这些钱纸手工拆成千百年来一丝不变的尺寸,再按照传统工艺在上面打刻上一些古代钱币模样的小孔,使这些钱纸看上去具备了一种“钱币”的模样。
从马架湾通往白水河的崎岖山路,隐在深山大箐中。因这条路上挣来的生计,曾维持过一家人的温饱,父亲回忆往事时,曾将这条路称为“黄金大道”。在一个山杨梅飘香的阳光灿烂的季节,在白水河通往马架湾崎岖的山路上,挑着担子的父亲认识了挎着竹篓摘杨梅的母亲。
母亲追忆父亲时说,她们家的人常看见父亲来白水河挑钱纸,小伙子高高大大,是个勤快人。哪怕雨天,脚上的“回力鞋”都是白生生的。于是外公总结一点,这个马架湾的小伙子,靠得住。多少次外公忍不住就要用自己的马儿替父亲将钱纸驮回马架湾,被外婆“老丈人不像老丈人,爹不像爹的,叫人哪只眼睛瞧你!”的话语奚落,才不好意思的悻悻作罢。
爷爷是个固执人,在他看来,父亲从事的是一项神圣的职业。但我敢保证,那时的父亲,觉悟绝没有爷爷那么高。他一心想到的不过是用更多的纸钱,换来更多实惠的“大团结”罢了。
爷爷常说,这是给先人用的钱,马虎不得。钱纸挑进家时,倒还是可以随意摆放的,不小心踩上了一脚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事——这大概因为那毕竟还只是一张糙纸的缘故。然而,一旦这些钱纸打刻上钱孔成为纸钱,爷爷就不许父亲随意码放了。即便是我不小心踩上一脚,也必遭老人家瞪上凶狠的一眼。他并将那张被我踩过的“钱”捡起来另外存放。至于一些不讲究的人家,将纸钱摆放在了茅厕里另作他用,爷爷更是不合时宜的、痛心疾首的大声呵斥。
不仅如此,他常在夜里起来细细查验父亲制成的那些成品纸钱上的纹路、孔径,还有那些打刻出来的钱孔的排列间距等,那挑灯细细检查的身影让我难忘。他认为不合格的就会在堂屋中撕毁。至于那种给纸钱浸润水分以增加重量的作法,不仅爷爷不能容忍,父亲自己也是不屑的。
爷爷认为合格的那些纸钱,在父亲挑出去销售之前,会先勒令他都搬到堂屋正中码放整齐,秉烛焚香祭告先祖。爷爷肃穆的站在香火左侧,大声念唱:“我儿售钱一百二十担,当堂验清,分毫无差!”在爷爷的唱念声中,父亲张罗雇工们将纸钱一担一担挑出堂屋。爷爷的庄严肃穆,使得雇工们也不敢大声喧哗,一板一眼的捆扎装车,那些码放整齐的黄铮铮的纸钱便具有了一种黄金一般的光泽。
父亲和雇工们挑出去的分明是纸,但换回来的是钱。爷爷说,用纸换钱也要换个明明白白,“两边”用着的人才能都心安理得。因有爷爷的严格查验,马架湾小景发制的纸钱就很好出售。清明、农历七月半及春节这些“用钱”的当口,竟有人上门订购的。
爷爷早已用上了这种纸钱,我们怀念他。父亲常嗤之以鼻的说,这都是迷信。然而每当祭祀的节令,他毕竟也不能免俗,还比别人更为虔诚。他每年都会以一个曾经的“制钱”工的挑剔眼光选取上好的钱纸,翻出当年他那些制钱用的家伙什,拆纸、打孔、凿钱眼、刻纹路、封装,命我写封文,为爷爷“汇”去他亲手制作的一点表示敬意和思念的意思。
离开白水河时,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走走当年父亲的那条“黄金大道”。一路问询而去,沿着山路一边走,一边想象着父亲当年会在哪里换肩,会在哪里歇气。恍惚中,我仿佛去到了那个艰难的年代,看见一个面露饥色、挑着钱纸的青年正行走在白水河通往马架湾崎岖的山路上。望着衣着光鲜的我,青年露出自惭形秽的神色。这是我青年时期的父亲。我忙迎上去说,爸,您辛苦了,我来挑一程吧。父亲望着我,良久,露出羞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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